穿过窗帘缝隙的月光洒进了卧室，像是仙女用魔术棒划出的一道熠熠闪亮的星河。在这初夏的夜里，我听着不远处的蛙鸣，以及枕边爱人均匀轻微的鼾声，心里充满大难之后的庆幸和感恩。思绪沿着月光漫溯到了窗外，几个月前的经历在脑海里一一浮现。

2017年11月20日，爱人在宿舍吐血，被同事送到镇上的医院，第二天又紧急转到县医院。我当时正在九江的家中休假，听闻消息后忧心如焚，慌里慌张买好车票就往我们所在的项目赶。

十个小时的火车，十个小时的煎熬。好不容易到了医院，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爱人虚弱消瘦，忍不住满眶的眼泪簌簌往下落。做过胃镜后，医生说是胃癌，建议马上做手术，把发生病变的胃部切除。我实在难以接受医生告诉我的结果，刚到知天命的年龄，身体一向没什么毛病的爱人怎么会突然得了癌症?我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一样，失魂落魄地站在医院的长廊里，天地一下子失去了颜色，身边来来往往的人都变成了虚幻的背景。

“你看我像是得了癌症吗?”爱人冲着我灿烂地笑，他在病房里挥舞着双手、扭动着腰肢，像是金刚在丛林里蹦迪。我被爱人的乐观感染，忍不住破涕为笑，对他说：“咱们下午就坐动车去武汉，到大医院再好好检查检查。即使动手术，也要找名医来做。”

到武汉一个星期，每天陪着爱人去做各种检查，胃镜和活检的结果排除了胃癌，却诊断为“淋巴瘤”。医生说不用手术，但需要化疗。我的大脑乱成一锅粥，在百度上搜索“淋巴瘤”和“化疗”等从未关注过的字眼，越看越心惊。和母亲通电话时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。

晚上在医院食堂吃饭，爱人看我情绪低落，反过来笑嘻嘻地劝慰我：“到我们这个年龄，也该经历一些考验了。当年你考研时多坚强啊，第二次查成绩时，又没上线，你冲到卧室，趴在枕头上放声大哭。哭过后，把眼泪擦干，发狠地说：‘大不了重头再来，我一定能考上!’三更灯火五更鸡地苦读一年，真就考上了。我也要学习你那种不甘于被命运打败的坚强和勇气，相信我，我一定会战胜病魔!老父亲已经八十岁，女儿还没读完大学，我不能倒下啊!”吃完饭后，我拉住爱人的手往病房走。十指相扣，没有言语，相濡以沫的爱在手掌和心底无声地传递。

晚上躺在病床旁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，回忆起一段难忘的往事：三十岁时我想重返校园读研，很多人都认为是异想天开，爱人却义无反顾地支持我。他上班养家、承担起所有的家务，年幼的女儿也完全由他照顾。有人对他说：“你做出这么大的牺牲，等她读出来，学问高了，说不定就会离开你飞走。”爱人淡淡地笑道：“爱她就要帮助她实现梦想，爱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去牺牲和奉献”。

是啊，爱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去牺牲和奉献。不论遭遇什么，我都要执子之手，与他休戚与共。

医生向我们详细介绍了治疗方案，说是这两天就要开始化疗。病房里，爱人笑着对专程来看望他的公司领导和同事说：“除了病理诊断外，CT、核磁共振、骨穿、血液等都没检查出问题。我能吃能喝，睡得也香，哪像得了恶性肿瘤?根本就是一个正常人嘛。”我知道爱人仍心存疑惑，其实我心里也希冀着奇迹发生。

为了确诊，2018年1月3日，在新年前最冷的日子里，我和爱人去北京找权威专家进行会诊。专家的会诊意见书仍“考虑为弥漫大B细胞淋巴瘤”。我和爱人都有些累，又有些恍惚，两人牵着手、拖着行李箱，离开医院，坐地铁去北京西站。雪上加霜的是，恰恰赶上中南部暴风雪，我们将要乘坐的列车停运。

从没有过那么挫败和无助，突然感到我们是如此渺小，好多事都是无法掌控的，比如突如其来的疾病，比如千里迢迢得到的会诊结果，比如当晚停运的返程列车……候车室里，爱人搂着我。我心里虽有说不出的悲苦和绝望，却仍紧紧攥着他的手，语气轻柔却坚定地说：“只要我们在一起，就没有什么捱不过去的苦难。”

到了中年，家人、亲人已化成了骨肉的一部分，是最令人在乎的那部分。若是自己遭遇一些什么，倒还能忍受。倒是他们的痛苦和不幸会更令人心碎神伤、肝肠寸断。

因为列车停运，在北京再待一天时，我和爱人去了法源寺。寺里甚是幽静，冬日丁香树的枯枝掩映交错在红墙、飞檐、画栋的寺庙里，有一种别样的沧桑之美。寺院里的小猫慵懒地卧在青砖铺就的道路上，轻唤一声，它便乖乖地来到身边。想起李敖那本著名的小说《北京法源寺》，不禁多了些亲近感。苏东坡诗曰：“惟有王城最堪隐，万人如海一身藏。”活在这世上，越来越觉得大不容易。生命短暂而脆弱，纤若芥尘的我们，在这浩瀚的宇宙和复杂的世界里能左右的事情微乎其微。在这冬日的北京城里，和爱人一起看看风景，晒晒太阳，享受当下，这才是自己能把握住的幸福啊!

再回到武汉，已经接受了患病的事实，准备化疗。奇迹却真得发生了，主治医师让再做一次胃镜，两天后，医生把活检的病理诊断结果给我们看：没有再考虑为淋巴瘤，而是胃炎。

2018年1月12日，出院。回到家中，爱人感喟道：“遭遇如此猝不及防的劫难，让我突然明白了许多以前没有想清楚的道理。感谢上天给我的警示;感谢遭逢困厄时亲人、朋友、领导和同事们送来的关怀和慰问;感谢爱人不离不弃、甘苦与共;也感恩和庆幸命运用一种玩笑的方式放过了我。”

汪曾祺在散文《随遇而安》的开篇写道：“我当了一回右派，真是三生有幸。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。”老先生多乐观豁达啊，连苦难都成了幸事。苦难虽是煎熬人，却也让生命变得更有色彩。一生只是顺风顺水，也就是生命的调色盘里只有暖色调，毕竟有些单调和平淡。

过年时，一家人吃团圆饭，女儿端起酒杯，眼里闪着泪光为我和爱人敬酒，她说：“爸爸、妈妈，不论多么糟糕的情况，你们都那么勇敢、乐观，而且相濡以沫。你们言传身教的家风是我一生最珍贵的财富。”

穿过窗帘缝隙的月光，为黑暗的卧室带来了一条明亮的光束，仿佛刺穿恶龙的龙泉剑，又像是照进厄运里的奇迹。我微笑着凝望那束珍贵的月光，睡在自家的床上，耳边是爱人均匀轻微的鼾声，不远处是蛙声一片。寒冬过去了，初夏已经来临，我的心里充满安宁、敬畏和感恩。（马巧玉）